她耳朵听着乔增德独特的授课,脑袋里想着乔增德的话。
南河人名声不好,劣根性也确实存在,我爸我妈和我都有南河人的习气。王奇为自己出生于南河深感耻辱,这耻辱不由她决定,这太不公平了,怨谁呢,王奇感到莫名的怨气在滋生。我爸虽说在南河大学当副校长,但骨子里总少不了献媚气,总把吃亏当成高尚,我妈没少和他怄气。
王奇不自觉地接受着乔教授颠覆性的启蒙,她认同乔教授的某一句话,但不是全部,可是要反驳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乔教授口若悬河,让她感到头昏脑胀,巨大的痛苦攫住了她的思维。
父母对孩子的好是理所应当,孩子需要父母帮助也是正常,她从没有想过用“剥削”“巨婴”这些巨石一样的词形容自己和父母的关系。
王奇心里不太同意乔增德的话,可是那不是乔增德,那是鲁哥迅。
鲁哥迅毕生彻底的反传统,王奇知道;鲁哥迅厌恶包办婚姻,王奇也知道;那鲁哥迅厌恶包办婚姻,肯定就对他的母亲厌恶吧?王奇推断着。
可是,王奇还是不能说服自己,世上哪有一百分父母?又有哪个孩子在一生中没有怨恨过父母?
一家人,生气是有的,委屈也是有的,吵架拌嘴也是有的,极端的父母也确实存在,但人到了五六十岁,自己的孩子都读了大学,还会像乔教授这样痛斥父母为“剥削”吗?他自己已经是院长、教授了,还需要父母为他做什么呢?
王奇不敢说话,她不知道乔教授的父母到底对他做了什么穷凶极恶的事,也不知道他的妻子、女儿对他做了什么穷凶极恶的事,连着刚才他讲的那些名字,乔教授也没有讲具体的事。
王奇感到眼前的这位教授深陷在无尽的怨恨中,她觉得自己正在受着一种传染,她的思维停宕,但前两个月跟妈妈吵架时候的恨意却在认同着这位导师。
为人师长传道授业点拨迷津,可化解无数恩怨,但恶魔催诱,却能断亲灭伦,助长怨恨。愚孝实不可取,但打着彻底反传统的名义,心怀叵测以己度人地离间正常的亲情,疾言厉色地蘸上盐水鞭笞他人伤口为启蒙,则更为暴虐。
乔增德的话如风如火,两个小时后,烧断了王奇对父母的信任,也如绳索,绑住了她现在及未来一切合理的求救。
王奇忽如远嫁的怨妇。退,无温暖父母的庇护;进,如遇顽石。
这位“知名”教授的高见,她没法完全认同,每当身体里发出反驳的声音,她又即刻否定着自己的感受:“那必然不是教授的错,不然怎么可能在学界有立足之地,那一定是自己的无知,他刚才讲的很多话我都不知道。”
王奇觉得自己大脑里某个零件脱落了,她一时间无法再识别出自己。从未深刻确信过自己,但内在自我崩塌时却如此轻易。
乔教授从哀嚎中恢复过来,继续尖细着嗓子说:“知道你们的父母帮不上你们什么,我就是心软善良忠厚,收你们来作博士,这就是再生父母的大恩大德,啊?我能有什么回报啊?啊?呵呵嗯,你的试卷我看了,说实话哎呀答了些什么呀,严格判卷你都不及格!但辛辛苦苦学了那么多年,我也不忍心给低分,对学生还是要因材施教,多鼓励,张生洪还是你们南河人呢,我最烦的就是你们南河人,他就不让你过,我怎么好言相劝让他体谅莘莘学子求学的追求,他就是坚决不肯让你过!还要拿走我招博士的名额。你们女孩子也是,能力不行非要读什么博士,惹出多大的麻烦你都不知道,都是我一个人扛着,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个受累的命,你师母总说我施恩不图报,她当年就看上我和北东师大的那帮人不一样,总是为别人争取利益,为了你的事,我前前后后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我都亲自去找校长,不惜得罪招生办,强硬坚决到他们造谣说我收了好处才非要收你,这也就是关起门来对自己的学生讲,博士那都是自己的亲儿子,说出去谁信呐,他们自己收个学生明码标价,十万入学,二十万的包办,要是学生再有点儿背景,毕业论文工作分配一条龙服务,谁信我清清白白一心为公呐!嗨,好人没好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学校园也不是象牙塔,都是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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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奇头晕目眩。
“严格判卷你都不及格”。
乔教授这一句话彻底轰毁了王奇的自信。
从小优秀到大,虽然她妈妈也挑剔她的不是,也不太支持她快三十了还走南闯北地读什么博士,但拿到博士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父母还是高看了她一截。可是,原来这不是靠她自己的努力和能力考上的博士,是被勉勉强强格外施恩捞起来的。
王奇觉得自己差劲极了,她简直像个贼人一样心虚,一切都不是光明正大,原来她根本没有资格坐在这里!父母如果知道这博士不是她自己考上的,那得多失望啊!
不行,不能跟他们说。说了,我妈说不定更看不起我。
王奇心里如添大山一样堵得想哭,她对自己的能力深感怀疑。
乔教授不待王奇答话,接着说:“做人呐,我最看重的就是知恩图报,越是懂得知恩图报的人,越能取得成功,啊?行,第一天见面,你也算顺利地入了学,时间不早了,回去多读书,要低调。”
王奇咽了咽口水,竭力镇定,她弯腰拿起地上的包裹,慌张地递给乔教授,自感形秽不堪,怯怯地说:“老师,这是我从府广给您带的礼物。”
她恨不得找个地缝藏起来,这点东西实在拿不出手。
乔增德并不伸手去接,他两手拍拍肚皮,眼睛看着看不见的前列腺,宽宏大量地说:“我家那个条件什么都不缺,你大老远的带来,也算有孝心。呵呵呵嗯,今天就不讲了,回去吧,第一次给你上课知识讲多了怕你消化不良,我这学问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你就能领会的,既然收了你,我给了你这个机会,你就要珍惜,做学问,要有见识、学识,还有情商!”
王奇讪讪地笑着,用力点点头,从办公室会客的联排沙发上站起来,一步一鞠躬地说着“谢谢老师”,满怀感激与愧疚,带着差劲到极点连自己都看不起的自己,一脸通红地退出了乔增德崭新的办公室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