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增德提到的几个名字,都是作文学研究的大家,王奇本科时候还读过其中一位教授的着作,对她的写作颇有启发,但底细如何,王奇还是第一次听到。
乔教授对这些王奇只在文献里见过的学者信手拈来,但表情像是觑得天机的野史家,好像这些人有什么秘密,只有他这种对他们相当熟稔的老朋友,才真正识得本质的真相。他讲到自己的时候,眼珠眯进眼皮子,听起来像漫不经心的无心之语。人嘛,自嘲有自恋,自恋当笑谈,王奇觉得他那眼珠却在观察、暗示、等待。
她暗暗想,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王奇瞅准这“不说了”三个字后十分之一秒的停顿,想赶紧加上一句“乔老师当年可真是青年才俊”竟然没有时间。她觉得自己有点傻,反应也迟钝,连跟导师对话都不会。幸好乔教授关怀健谈,否则这第一次见面,非得冷场不可。
“我离开北东师大,师大校长李仲森千方百计想挽留我,唉,李校长为了师大鞠躬尽瘁大公无私,又是学经济的,头脑清醒,极有逻辑,不像学文学的只会耍些没啥用的文藻,我深受李校长的影响,狂读黑格尔马克思,狂读,我是最讲逻辑的,唉咳,我当时年轻,沉不住气,也深谙鲁哥迅说的‘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中国人’,瀛洲国也一样!尤其是看你有才华,更是羡慕嫉妒恨,国民劣根性使然,鲁哥迅是最深刻的,我是最--鲁哥迅的。”乔教授仰起头捏细嗓音把“最”字从门牙拱洞里拖到天花板上,不待声音原路返回,深躬自省地继续说,“李校长爱才惜才,极力挽留我,我年轻,心大志高,好男儿志在四方,嗯,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堂堂君子教授,也不屑于为了那仨瓜俩枣的跟人争来斗去,别看北东师大是百年老校,教授也不少,其实鸡鸣狗盗心里肮脏得很,我是不屑于跟这些人为伍,全是弄虚作假,没办法,我一辈子受老教授器重,南湖师大的樊崇峻教授待我比亲儿子还好,他没有儿子但我有父亲啊,他对我的帮助比我亲生父亲还要大,没办法,受他影响,我一辈子做真学问,就爱讲真话,讲真话就挡了别人的道,不可避免受人迫害,自古就是忠而被谤,我又极有远见,我女儿乔其读到初中,我给她辅导功课,拿到师大编的中学教材一看,天呐,什么呀,全是谎言,嘿嘿,你们这些女学生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历史,我可太了解朝北那帮人了,嘴上都是仁义道德,背地里都是大吃小拿,也是,从小就被这些虚假的东西洗脑,也不怪你们无知,我的天呐,我女儿乔其那帮小孩就给这些朝北大忽悠教那可不行,那教材我打开一看,真像鲁哥迅说的那样,连书缝儿里都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大字,‘吃人’,我那时候就意识到,绝对不能让孩子留在国内上大学,乔其跟着我这个穷教书的,也吃了不少苦,也争气,高中毕业以后考上了纳加登最好的大学伦多伦大学,学新闻传播,她读老多书了,比你们这些博士不知道强多少,哈,我有心带她做做研究,别看年纪小,理解能力超强,外语还贼好,随我,有语言天赋,呵呵呵嘿,我想让她毕业后回瀛京,也好一家人离的近些,年纪大了有个照应,可孩子还看不上,都是让她妈惯的,和她妈一样,就知道利用我、剥削我,不过我想想,也是,人家纳加登哪像咱们瀛洲天朝?”
乔增德的话密到让人应接不暇。王奇大脑一阵阵发懵,她强打起精神专心听下去:“我去过东日国,东日国,那个发达,那个文明!人家水龙头的水拧开就能喝,牛奶倒上,几个小时就过期,哪像咱们,还首都呢,水硬得一股子消毒水味儿,牛奶能放上几个月半年,我的天呐!伦多伦大学可是新闻传播专业真正的发源地,艺科大学还号称新闻传播专业的龙头呢,那就是自己圈块地,找几个小弟,一起玩蛋呢,呵呵咳,当着女孩子的面我都不好这样讲,呵呵嗯,不就那么回事嘛,一个个大以巴狼,当自己正经儿科班出身,看不起这个那个的,我女儿那才是真科--班----一天正能量正能量,真是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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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教授曲一曲两尺宽的肉脸,踅开左眼角让眼珠子在王奇脸上转悠一圈,随即低垂下如箔纸的眼皮,眼珠子如少年般调皮地停靠在眼神光线和肚皮最高处的切点上,带出一个右嘴角向下左嘴角向上的笑。
他的手还交叉在大肚皮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启动了哪个按钮,他的手在肚皮上“哒哒哒哒”地颠起来。大段大段的话刚刚狼奔豕突涌出他的口腔,有的急急如律令,有时捏细如......太监,王奇找不到合适的词,心里暗暗骂自己笨。那一番话,大珠小珠,错落随意,嬉笑怒骂,信口成章,抑扬顿挫,似褒有贬,恐闻者无能领会,言无不尽。
王奇大脑混沌,她自嘲,确实像乔教授批评的那样,学文学的逻辑差。
奔波一天,王奇的脖子已经僵硬,乔教授不吝指导,她连嘴巴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接话。看乔增德气愤起来,王奇有些头疼,第一天来,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位新导师。
这位导师虽说好像很舍得夸自己,但或许这就是读书人的自得吧。他好像也很舍得夸自己的女儿,但如果是女儿听到做父亲的这样夸她,或许也会高兴吧。王奇在心里为新导师找着合理的理由,努力理解他话里的逻辑。
乔教授一口气旁征博引,思维里尽是批判,第一次见面就讲这么多自己的亲身经历和肺腑之言,这是把我当信任的人,虽说有点儿......嗯,王奇搜索着词汇,有点儿......王奇形容不出,但那也是真性情。
“您真是见多识广。”王奇努着自己的头跟着乔教授肚皮上的手统一节奏,腰背窝住小肚子,隔着四米五的距离仰望着自己的新导师。
粗声细嗓儿一口气蹦完这些话,乔教授又停顿了。他像没有听到她的恭维,脚下踩着缝纫机,沉默地坐在窗前。
望过去,他背后的白杨柳树在未落晴好的斜阳里绿影重重。办公室两扇大窗,乔教授独占一扇,倚背瘫坐,霸气外露,灰色T恤衬着白脸白头,好不威严。
王奇深感自己孤陋寡闻,怕继续暴露自己的无知,一句也不敢多言,浑然忘了脚边包里滑溜香弹的牛肉丸。
“咹,我从北东师大来到艺科大学,这个学院是我一手创建,这帮瀛京坐地户懂什么呀,一天沉浸在中国的老舍说的古国旧梦里,呜呜喳喳那样,还贼看不起外地人,我到这儿来,兢兢业业,没办法,天生劳碌命,呵呵哼,娶了个太太,呵呵哼,就知道捡现成的,一点儿也帮不上我,不光帮不上我,还总是剥削我,不像成秉缘,借着夫人的光又情商极高极会钻营,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做学问,他那个太太,白虹晓,哎呀,啧,长得......”乔教授脸上的肉们挤到一起摆出嫌弃的姿势。
王奇偷偷掐一下自己的手腕,强迫自己专心听乔增德授课,生怕给乔增德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
“成秉缘也能下得去嘴,啊哼呵呵呵呵,这就是情商,不得不佩服他这一点儿,婚姻就是第二次投胎,情商高,对自己够狠,博士选题又好,有得挖,他就是有你们广府人的心机,我就是吃了太善良的亏,孙平尧咹你师母,资产阶级小姐小市民混合物,天天狗皮膏药似的生怕我踹了她,一天到晚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追求我,我母亲也劝我,我又是最孝顺的,最听我母亲的话,一辈子被父母剥削,咱又不能不负责任,嗯呵呵,所以说鲁哥迅是最深刻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现在你师母骂我活该,呵呵呵咳,她说的也对,想想父母也不是全对,都是人,也都自私,穷人家的父母尤其自私,这既是瀛洲国传统文化里最虚伪的地方,这自私是打着最崇高的旗号进行的,父母没有见识,孩子一辈子走弯路。”
王奇更不知道说什么了,她不光觉得自己无知,当乔教授再一次提到鲁哥迅时,她觉得鲁哥迅批判的奴性就在她自己身上,她很怕世事洞明的新导师看出来,紧张得手心都渗出汗。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乔教授伸了伸脖子,乜斜着眼珠子,从王奇脚边的包往上,瞪住她:“咹!我最烦你们南河人,历史上那么多灾难为什么偏偏你们南河最多最惨?穷人就是活该!你们南河人最有劣根性,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鸡毛蒜皮偷鸡摸狗忘恩负义无利不争,还总造谣!“
乔增德的腿颠得更快,语气更加急切:“不要小看这些灾难对人心的影响,人在饥饿穷困里是没有道德的,所以你们南河人毫无底线!你们南河出了作家文震涛,写的那个惨啊,那就是穷人的劣根性,我在朝北,黑土地地大物博,就是养活了你们那儿来的氓流、嚚民!朝北花松江、白长岭,尽是好东西,鱼那个新鲜,随便一挖就是胳臂那么大的红薯,我那时候又是生产队队长,极有管理天赋,别的队种的粮食都不够吃,我家都吃不完,咳,怎么能挨饿挨到卖老婆卖孩子吃人肉呢,这就是穷人的劣根性,永远等靠要,好吃懒做等着别人去救,放羊生孩子,生孩子放羊,几辈子巨婴,几辈子也觉醒不了,老调子永远也唱不完,鲁哥迅的铁屋子,万-难-破-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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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教授绝望地哀嚎出最后四个字,眼泛泪光。
他的目光从南河横扫朝北,再从朝北横扫到瀛京,像苍蝇一样转了几圈,最后叮在王奇脚边的包上,又立即收回进眼皮。
王奇僵硬得动弹不得,她被乔教授一口气说出来的词劈里啪啦地打懵了。
乔增德说出的每一个词都严重到极点,这类书面语出现在小说里、文献里、上课讲授上都不稀奇,但在与人的交谈中,王奇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严厉已极的措辞。她一下子被这些沉重的帽子捂住了。
学了七年文学,她从未听过围绕着小说还能有这番高论。
她本硕以来的知识、情感、思想,在新导师滔滔不绝的真知里毫无价值,怪不得硕导黄华秋混不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