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刚到乡下中学,一切都那么新奇,令人兴奋。他任初一(3)班的班主任,冯华任2班班主任,小丘是1班班主任,安越是1班和2班的语文老师。他记不得是谁最先提起了,他们决定就在这个山谷里搞一次知识竞答比赛,文史知识为主,唱歌游戏为辅,他当时在教务处,奖品自然是由他负责,安越负责题目和流程,冯华负责主持和实施。小丘有事没来。
于是,他和两个美女老师,就这样浩浩荡荡地拉着三个班的队伍上山了。离开了教室的沉闷,整片天地好像都是孩子们的,砂粒和黄土在他们脚下“沙沙”作响,他的感觉是踩动了大山的神经,灌木丛、白茅、苍耳和虱婆草在他们身旁“嗖嗖”作响,在他的感觉里,是他们已经触动了山脉的毛细血管。队伍很长,但不单调,不是单纯的一条线,而是像稻穗、麦穗一样,凝结成丰收的模样,他那时,想到了长征,想到了翻越娄山关,“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想到了爬雪山过草地,“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而这样雄赳赳的队伍,是由他一个“丑小鸭”和两个“白天鹅”带领的,想到这里,他就止不住地兴奋,在队伍前,队伍后频繁跑动,提醒他们不要摔跤,不要打闹,不要乱扔石头,不要被荆棘挂伤。他和他们一样,都是山里出生,山里成长,在斜坡上轻车熟路,手到擒来,不像这两个女老师,城里来的,衣服穿得洋气,轻薄,生怕弄脏、撕破,鞋子跟都比他们高,平路都走得艰难,何况是崎岖的山路,小心翼翼不说,还要大一点的女同学攀扶,也只好落在队伍的尾巴上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种天造地设的地方,老舍写了《济南的冬天》,他学过,教过,但没去过,而后每次想到冬天的济南,他都会想到这里,这里,比冬天的济南暖和多了,山岭整个儿把这里围了个圈儿,好像是把这里放在了一个小摇篮里,枯黄的野草全都安静不动,好像在说:“来吧,来到我温暖的怀抱吧,我天天寂寞,天天等,等的就是你们这些天真烂漫的人儿,你们尽情地踩吧,跳吧,就在我温柔暖和绵软的胸脯之上,放肆地蹂躏吧,我要让你们给我的痛,疗去我淤积多年的心灵上的沉疴。”
最妙的是在草地的一个偏角,一个庞杂的荆棘丛下,却有一个鲜亮的泉眼,泉眼无声,水质清冽,小得就如七八岁的少女,竟滋润了整个山谷,给所有的草木和土地带来生的气息。
这时的山谷,已经幽暗下来。昆虫的唧唧声,开始冒出来了,从土壤的缝隙,从草丛的间隙,从树叶和枝条之间。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他朗声念道,以回顾那场热烈喧闹的知识抢答比赛,他知道,这样的场景不会再有了,因为安全问题,上面已经不允许他们拉这么大的队伍,爬这么崎岖的山路,而看护人员又这么少,万一摔伤了怎么办,万一被蛇咬了怎么办,万一扎伤了眼睛谁负得起责任,等等,等等,虽然学生在开心地回忆,在强烈地要求,他们总说,这样的山,他们如履平地,他们总说,我们不会再打闹了,我们已经长得更大了,有了伤痛,我们自己负责。
诗句在山谷回荡,如城市高级的音乐场,没有听众。
“呵呵呵呵……”夜莺般的声音从美人腰上抖落下来。
蓦然回首。她像一只白鹭从草坡上俯冲下来,金色的阳光在她身上时隐时现,像极了高级音响上可以看见的跳动的旋律,但她更璀璨夺目,生动得震动了山的龙脉,冲动了空中的风流。
“小心!”他像提醒一年前最调皮的男生一样,不过,担心中多了一份关爱,少了一份责备。
说时迟,那时快,“心”的声波还没传到她的耳朵里,她的身子已经扑到了他的怀里。
他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迎上去,这不是他脑子的行动,也不是他手脚的行动,总之,是有神一般的力量,推他向前,因为他不向前,她必然要摔倒在雨水冲刷得沟壑残忍的土沟里,摔一个浑身散架。
她是收不住风的势子吗?还是猜到他必定会扶她一把?总之,他不清楚,他只是后退了好几个趔趄,才勉强没有被她冲倒。等他撒开她的手,他的心跳还在嗓子眼上,差一点吐了出来。
“我太激动了!”力莉拍着一起一伏的胸脯,喘着粗气,“没想到,竟然可以在这地方遇见你!”
“你?你是在跟踪我吗?”他想回顾刚才的一幕,却找不到由来。
“你还需要我跟踪吗?你的吼声那么响!连夕阳的脸都被你吓红了,你看,她害羞了,就要躲起身子来了。”
她指着山口的夕阳,正沉沉地往下坠去,红艳艳的,照耀着力莉红艳艳的脸蛋。
“再响,也逃不出这片田野。我在重访去年我们来这里活动的热闹情景呢,你呢?”
“我呢,就没有什么事,一个人孤孤单单,爬到山岭上来采野果子吃,没想,看到一只神奇的野兽,就追了过去。”
“你一个人,就不怕吗?就是没有野兽,也清冷得很,何况,这外面,外面的人,很复杂呢,分不清是好,是坏。”他想起了山那边的那个欺辱他们山里姑娘的坏男人,以及坏男人的骑着摩托车的妹妹。
“怕!当然怕!不过,这次不怕,因为我看到了一只温驯的野兽,我真想抓住它的尾巴,骑上它的脊背,带我飞,飞到月亮上去呢!”
“你说的是驯鹿吧?在西方的圣诞节里,驯鹿驮着圣诞老人,给普天下的善人和小朋友送礼物,但它是生活在北方呢,我们这,肯定没有,你一定是看花了眼了。”
“才没有呢,我追过横排,它穿过了那座石屋,我追上了山岭,它纵身往下俯冲,我又奋不顾身,借着夕阳带起的风,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