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娘轻摇着扇子,“白鹭书院有个周夫子学识不错,前些年关大人……”她压低了声音,“关夫子也在白鹭书院教书,后来眼睛不行了。”她看到关毅以及碧涵时也吓了一跳,但彼此都非常默契的装作不认识。
白鹭书院正对一个绣坊,珍娘同绣坊的老板熟悉,便租了靠窗的单间,常常在这里等着儿女下学。绣坊叫陈氏绣坊,珍娘刚来那一年绣坊不知什么原因被烧毁了,后来是陈家庶出二少爷凭一己之力重新建起来的。陈家二少爷虽是男子,却绣得一手好绣活。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男子做女子活儿,被人瞧不起,一直未能娶亲,三十五六岁了,还是孤身一人,平日里就住在绣坊。
她拿过一块帕子给宁安看,“绣工是好的,只是出自男子之手,不得旁人认同。”听童掌柜说,前些年他找了个姑娘,以姑娘得名义往京中卖绣品,前一年多还行,第二年那姑娘生了异心,直接顶了他得手艺,偷了他辛苦绣了一整年的万凤朝凰图跑了。她轻叹一声,“在京中时觉得自己日子过得苦,心中抑郁,到了这里,见人人皆有苦楚,反倒是平衡了。”
宁安看了她一眼,她哪里是见人人皆苦平衡了,分明就是寒了心,冷了情,不在奢求不属于她的夫妻情爱。“薛媛媛可有找你麻烦?”
珍娘抿唇微笑,“自然是有的。便是老夫人,都疑心是我故意为之。”
宁安道,“常懿山公主老了老了,倒分不出轻重了。”长孙再好,如今也只是一个侏儒人,没了未来,他们又背负了收留罪臣女的罪名。如今能指望的便只有春和景明,不想着怎么哄嫡出孙儿,倒是对一个庶出的罪臣之后满是关心。
珍娘淡淡道,“总归是亲孙子,我这个外人如何能比得。”她用了好多年才明白,她是没有家的。娘去世了,她的家不叫家,只能算是一个她寄住的地方,爹是爹,却也仅仅只是血缘之间。嫁人之后,她原以为她有家了,后来才发现,原来公主府也只是她借住之处,她还是没有家。她的丈夫是她的丈夫,仅仅只是名义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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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春和景明都成亲了,她想买个院子。说起自己日后的打算,珍娘眼中多了一丝神采。“我同陈老板说了,日后若是我能归京,他便同我一起回去,我买个小院,他买间铺子,他继续卖绣品,我若无事还能同他聊聊天。”
“还想回京?”
珍娘微愣,随即笑道。“我倒是无所谓,一个人去哪儿都行。可儿女我是想让他们回京的,我亦想离他们近一些。”她看向书院门楣,“陈老板跟我说,陈氏绣坊原是他娘的,后来他娘嫁了人,便成了夫家的了,再后来,他娘被贬妻为妾,陈氏绣坊就不是陈氏绣坊了。前些年绣坊失火,除了烧毁了绣坊,还烧死了他的三四个兄弟,均是欺凌过他娘的正房所生。后来他爹嫌晦气,就把绣坊给他走了。”说是妻子娘家有关系,收拾行礼发大财去了。许多年没了消息,估计是凶多吉少。
宁安看向她,“你想和离?”
珍娘顿了顿,重重点头。“我的儿女前途似锦,我如何愿意平白背上一个收藏罪臣女的重罪,又如何愿意让我的孩子们受到牵连。”和离是最好的,若是他们不愿,休了她也未尝不可。名誉受损,总比犯了罪的强。
两人正说着话,碧涵挎着一个篮子,扶着关毅走了过来。两人找了一处地方,同周围的人笑着打声招呼,然后拿出篮子里的扇子,开始安静的售卖。
珍娘看着碧涵道,“其实我很佩服她的勇气。”
宁安看向她。珍娘笑道,“当年关侯求娶,她并未答应。她如实告诉他她难以有孕,同时告诉他,她所求是真心人,娶了她,便不能有二心了。”她的父亲是翰林编修林平远,不上不下的官,偏偏给了女儿这份拒绝的底气。如今想起,她心中都是羡慕至极。“后关侯娶她过门,她不想关侯有遗憾,便四处寻大夫调理身体,一碗一碗的苦药喝下去,却不想关侯在外养了外室,还有了孩子。”当碧涵因为多年无子又不允丈夫纳妾被婆婆磋磨训斥时,他看似安慰,实则大言不惭。他说,生子辛苦,若是娘真想要抱孙子,便找人生一个,抱回来给你养。成亲多年,关侯已经忘了,碧涵与她们不同,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将错误归于自己身上,步步退让的人。也正是因为他的这句话,让碧涵起了疑心。“关侯每每回来之前,总会沐浴更衣。有几次碧涵问他为何换了衣衫后,他便准备了许多一样的衣服。”他以为能瞒过碧涵,谁知还不等碧涵查证,那个外室便挺着肚子找上门来了。险些以老夫人侄女的身份住进府中。
宁安问,“你如何知道?”
“家中姐妹所言。”都是无根浮萍,需要相护依存,也正因为均无依无靠,彼此间才多了些亲昵。拿着扇子的手一指,“那个驿站的老板姓周,为人很不错,总是为我与姐妹们送信。”他说,远嫁至此父母远离,兄弟姐们不在身边,便是受了委屈也只能在信中寥寥几笔,以表安慰。如此这般,他们真能不尽心尽力。“他以为我是远嫁而来的。”珍娘以扇面捂嘴轻笑,掩饰其中酸楚。
她喝了一口茶,长吁一口,又道,“只是我没想到,在侯府养尊处优多年的碧涵,能如此这般破釜沉舟。”
宁安看着她微微一笑,“你不也是如此吗?”逼到绝境,总能生出勇气。能生出勇气,便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