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
后来夕阳西下时,返程途中,两人同骑一匹马。
似留恋这样迎着暮色耳鬓厮磨的时光,冷玉笙叫火龙驹踱步慢行。
杨烟甚至哼起了小曲儿。
走到人流稀少处,身后人单手搂紧了她,不解:“没有赏钱还这么开心?”
杨烟心满意足地感慨:“给孩子们表演可比入宫献艺快乐多了,自在。”
她想起曾与游允明谈论的,进退之间的理想。
-“进可为庙堂帝王献计谋功业,退可为乡野孩童素手做彩戏,一张嘴,一双手,足矣。”
“师父教导手上乾坤,就是要我创造惊奇,好装点别人的梦。对一个幻戏师来说,观众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即使权贵拿我们做‘戏子’,我们却只拿他们当众生,是修行的最高一层。”
杨烟又道:“可于我呢,娱乐权贵时,虽有赏赐恩宠,却也有折腰受辱伴生,总让我觉得羞耻,就像人们常说的‘彩衣娱人’。但给孩子们、给普通人表演时,却能在他们眼中寻到真正的快乐。”
“同样的行为,遵的却是不同的道。”
“其实和朝堂政令没什么不同。施政出发点是为平衡上层利益时,那便顾不得百姓,只是某种博弈游戏。施政为改变百姓生计时,政令才有真实意义。”
火龙驹拐到熙熙攘攘的御水大街,男子收回手,自背后抬了抬头,眼睛越过她的肩膀,看向街面正忙碌着摆出夜市摊位的小商贩。
北边两名商贩正因尺宽的占地进行日常口角争抢,南边两家却在互相帮着腾位子,和和气气各让出了一尺空隙。
杨烟也看见了,继续说:“人们循着自然天时,用双手创造生活。无论上层如何改朝换代,只要给予百姓喘息生存空间,民间日常会一直在鸡毛蒜皮中保持稳定。”
“但朝廷每个影响底层生活的施策,战争、税赋、豪强掠夺,加在个体身上的,都会是如山的负重。”
她扭了扭头,眼神跟冷玉笙有了短暂交汇。
“韩泠,庙堂之上多是党派之争,高处不胜寒。待得久了会不会都忘了,每步棋都有可能影响到苍生?”
“不如俯下身子,走向民众、走向百姓,去看看构成这个国家的,平凡人的真实生活,也是更好的历练呢。”
她知他面上虽不再提,这么些年却对圣上一直以来的不公平对待心有芥蒂。
先撤了他军中职务,又夺走他江南封地、再抹去他功绩,一切回到原点,重新送回朔北。
“林微之也许就是怀着这样的理想去的涂县吧。那于你,只要循的是同样的道,就算是去塞外守边防,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她向他真诚建议。
身后人沉默许久,才捉住刚才她话中的一句,问:“你也拿我当众生看么?”
杨烟自觉说错了话,吐了吐舌头,辩道:“那你是拿我做‘戏子’吗?”
“无论是你说的‘戏子’还是‘流民’,都是人,都有尊严。我心中从未将人拆成这般分明的三六九等,也不会做什么事只为私己利益考量。蔡行是蒸馒头的,黄兵还是个土匪,依然跟在我身边不是么?”
冷玉笙还是第一回思索这种问题,过去只凭心而做的事此刻突然明晰起来。
或许是自幼离开京城、长在军队,他极少自我标榜阶级权力,是虽然知道自己有,却不会以此压榨别人的自觉。
是即使在济州治水时知道她有危险,也会把粮食问题先解决的自我要求。
他把自己一直放得靠后。
但幸好,他的姑娘从未让他失望过。
“可,你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我也并不想做你眼里的众生。”
他再次拥住了她。
杨烟握了握他搁她腰上的胳膊,笑了:“吴王殿下不爱香车美女,不滥用手中权力,不图安逸享乐,眼里有悲悯,心中有百姓,胸怀天下苍生,我当年也没看错人,是个很好的权贵。”
围着她的胳膊却瞬间收紧:“阿嫣,怎么感觉你在骂我呢?晚上就该饿你一顿……不对,是给院管事讨赏之事你就别想了。”
“那不成,都应了人家了……好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