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徐祯祯回到了九零年代,回到了她也可以拿起笔写一写自家庸常生活的一个时间点。

这一次,她想写一写父亲。

下岗后买羊,卖羊,风雪之夜好不容易把一头成年母羊淘换回来,却在回家路上,淘气的母羊把绳子挣脱了,一路逃跑,而她爸徐国庆就在后面紧追不放,摔了一个又一个跟头……

这还是上了高中之后,有一次放假回家,她妈林满秀一边坐在灯下摘辣椒一边告诉她的。

徐祯祯当时听完什么感觉?

没感觉。

是的,没感觉。

小主,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感觉,但她的表情看起来就是那样迟钝,麻木,好像外界再惨烈的情感撞击都无法引起她的共鸣和震荡。

林满秀对此不是不失望的。

现在,情感充沛身心健康的徐祯祯,打算为父亲徐国庆写一篇小说,嗯,新写实主义小说。

崔瑞英站在徐祯祯身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今天作文课是自由阅读时间。

咳,说是自由阅读,学生们能读到的书籍也没几样,除了课本就是那些少男少女杂志,纯文学性质的小说作品可以说几乎没有。

想想也知道,这年头,舍得给孩子买闲书的家长还是太少了!

是了,凡是课本以外的书籍,人们统一叫它闲书。

闲书,还买啥买呀?何况还是这乡下地方。

能供孩子上完初中就已经相当不容易,相当开明了。

这些,崔瑞英都知道。

她自己本身工资不高,还时常拖欠着两三个月才发,有了孩子,手头一点钱越发捉襟见肘了,老公虽然在县城机关上班,工资也一般,小两口带个孩子,还要赡养老人,十分不容易。

如果有一点余钱,给学生买两本书就好了。

有时间了,在班里轮流看一看,翻一翻,接受一下熏陶……

然后她就看见徐祯祯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崭新的文学杂志开始专心致志读起来。

徐祯祯这孩子,崔瑞英对她还是蛮了解的,安静,沉稳,好学,学习的时候尤其专心,好像外物一切都离她远去一样。

就像此时此刻,徐祯祯一个人低头坐在座位上,手指轻轻捻着杂志边缘,眼睛盯牢在页面上,身子半天不动一下。

有这么好看?

崔瑞英忍不住走到她身后,也跟着看起来。

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徐祯祯恋恋不舍地合上封面,“走,出去兜个风。”

“这本杂志你带的?”

不提防崔老师的声音响在耳边,徐祯祯忙转身去看,崔老师可不正盯着她手上的新杂志一脸期待吗?

“是我买的。”徐祯祯道,“崔老师要看?”

不等崔老师回答,徐祯祯就道,“那老师你先看,记得上课还我就行。”

说着拉起旁边已经看傻了的张素云走出教室,无论如何,课间十分钟都要珍惜。

去过厕所,两个人依旧在老地方开合跳。

张素云现在手脚也放开了,不过还是要背对教室的方向,徐祯祯则像个陀螺一样控制不住地打着转,脑子里则彻底放空了,啥啥都不去想。

两节自由阅读时间,徐祯祯将文学杂志翻了个七七八八,阅读的过程中更加坚定了她写作的信念。

故事基本就是现成的,是经过了四十三年岁月的淬炼,她跟父亲的道歉、明白、和解和致敬。

那些片段,还有母亲失望的脸,都曾经无数次萦绕在她的梦里,令她心底难安。

她写出来,不光为父亲,最终也是为她自己。

晚上回到家,连两只羊也不看了,放下书包拿出草稿纸就开始写,作业早都在学校做完了,连预习环节也早都完成了。

她现在情感爆发,像止不住的山洪一样,必须,马上,写下来。

徐祯祯手握着简陋的圆珠笔芯,刷刷刷在素白的草稿纸上写着,写着,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不对,时间真的像沙子一样沙,沙,沙,飞快流淌过去了。

林满秀在堂屋里做饭,时不时透过门帘向西屋里张望一下,祯祯一回来羊都不看了就钻进房间不动,搞啥事情?

是在写作业吧。

看她小身板坐得笔直,除了肩膀跟手腕,半天也不见她动一下,林满秀既骄傲,又隐隐有点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