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黄庭轻声道:“楼下等我,我跟他说几句话。”
刑寒藻就要去叫宋元青了,刘景浊却说道:“我跟他也有话说,你们先去忙。”
众人识趣下楼,刘景浊递给陈黄庭一壶酒,轻声道:“出去说,让元青睡一会儿。”
陈黄庭一身白衣,长得其实都快赶上颜敬辞了,妥妥的美男子,只是一百多年来,他始终头戴笠帽,除了下战场之外就很少出门,真正得见他真容的人,其实不多。
头生双角,刘景浊反倒觉得有点儿好看。
所以刘景浊打趣道:“咱们戍己楼女子不少,你悠着点儿啊,别人我不管,别祸害我家寒藻。”
陈黄庭只是说道:“你知道我不近女色的。”
抿了一口酒,陈黄庭沉声道:“你真的觉得我适合吗?”
刘景浊反问道:“头上的帽子摘了,心里的帽子呢?我给人邸报上说成一个混账东西,我理他们了吗?背地里骂我的人多,站在我刘景浊当面,几个人敢乱嚼舌根子?你是个剑修!”
陈黄庭沉声道:“我没你那脑子,反正谁敢说什么,我出剑不会留情,你也别嫌我给你惹事儿。”
说完就要走了,刘景浊也抿了一口酒,轻声道:“别人瞧不上咱们,咱们自己不能瞧不上自己。”
陈黄庭已经下楼。
刘景浊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天空,刚刚辰时而已。
闲坐
一个时辰,屋里睡觉的宋元青猛然惊醒,一看屋子里已经没人了,赶忙起身,快步出门之后,正好瞧见站在院子里的刘景浊。
宋元青走去刘景浊身边,面带羞愧:“刘大哥,我……对不起。”
刘景浊摇摇头,“这有什么,我少年时五天五夜不睡觉,一睡着能睡三天呢,你这不算啥。”
宋元青这才一笑,“刘大哥跟以前不一样了。”
刘景浊撇撇嘴,“岁数毕竟在这里了。”
顿了顿,刘景浊递去一壶酒,笑问道:“感觉怎么样?”
其实宋元青很少喝酒,但刘景浊的酒,他还是接过来喝了一大口。
“长这么大,从没有像这几天这么舒坦过,真的。”
说着又喝了一口,刘景浊侧目过去,怎么两口酒就醉了?至于吗?、
宋元青一屁股坐下,沉声道:“刘大哥,我……我这么多年,一直听你的话,读书学理,修习兵法。可就是没地方用啊!”
没等刘景浊开口,宋元青又说道:“刘大哥,我之前一直在想,难道,我终其一生都只能看着别人上战场,而自己却只能碌碌无为,平凡一生吗?难道我这辈子,只是看一眼这天下,什么都留不下吗?”
刘景浊轻声道:“现在呢?”
宋元青沉声道:“抄了这几天东西,我好像有点儿改观,其实……大家都一样。好些人,满腹抱负,可一下海就再没回来。”
刘景浊笑道:“听听我?”
宋元青点头不
止。
刘景浊灌下一口酒,轻声道:“我啊,十二岁之前,想的是长大之后当个闲散王爷,娶十个八个顶好看的媳妇儿,一天钻一个屋子,好不快活。”
宋元青哈哈大笑,心说看不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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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浊也是一笑,又说道:“后来从军,想的是以后得跟爹要个大将军王的称号,带领大军给景炀王朝开疆拓土。可后来从八品校尉做到了五品将军,杀了不知道多少人,就有点儿变化了,所以后来算是当了逃兵,到青椋山开始修炼、习武。那时候想的是,日后行侠仗义,管尽天下不平事。结果,后来青椋山被灭,干娘因我而死,我又变了,满脑子仇恨,稀里糊涂就来了拒妖岛。那时候,想得又不一样了,我想着找到仇人报仇之后,就像那三位一样,守在归墟。”
宋元青轻声问道:“那现在呢?”
刘景浊抿了一口酒,轻声道:“现在,想要做的事情可就多了,但事儿得一样一样来,先把归墟门户关了。”
顿了顿,刘景浊轻声道:“人在不同岁数都有不同的想成为的人,想做成的事儿,谁家孩子年幼之时想的都是我要如何如何,提笔安天下,上马定乾坤。可凡人一生,及冠后回头看,想做的事儿好像没做成几样。而立之年再回头看,都顾不上想了,活着紧要,妻子、父母、孩子,都要养的。四十而不惑,凡人到此,说是土埋了半截也不为
过,有些人功成名就,但大多数人还是得挨日子,日日为钱粮发愁,这时候,谁还想得到我年轻时候想要做什么?是不惑了,其实也是不得已的看开了。五十六十,一生至此,活的怎么样好像都不重要了。只是此时想到从前,会不会懊恼?回望一生,我居然成了我自己讨厌的那种人?为什么?哦,是多年前某个岔路口,多走了一步或是少走了一步。”
转过头,刘景浊轻声道:“元青啊!凡人也好,炼气士也罢,只要迈步,前方就是崇山峻岭悬崖峭壁,但只要朝着前面走着,总会翻过的。谁都有不如意的事儿,谁也都有多年前走错的一步。我喊你来,除了一些非你不可的事儿,还想让你做成几件只有你做得成的事儿。等到以后岁数起来了,不也可以找补回来些,不至于让这一生尽是遗憾。”
指向侧屋那分成数摞的册子,刘景浊笑着说道:“就如同这个,后人翻起,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个叫做宋元青的人,耗费心血一笔一划做成的。”
宋元青背过头抹了一把脸,沉声道:“谢谢刘大哥。”
这么些年,大家对自己都很照顾,小红驹也好,或是读的书,都是大家想方设法从外边儿带回来的。没人瞧不上一个只是凡人的宋元青,是宋元青自己瞧不上自己,因为无以为报啊!
刘景浊拍了拍年轻人肩膀,轻声道:“我很喜欢那
句风平浪静,我希望有朝一日,每个下海修士,都会在你这儿讨来一句风平浪静再下海。”
宋元青重重抱拳,沉声道:“元青定不负刘大哥所望。”
等到年轻人拎着酒壶下楼,刘景浊这才又灌下一口酒。
今日九人登二楼,其实是有人想将其中一人与自己撇清关系,免得日后遭受他的牵连。
真不希望是他。
………………
新鹿王朝出兵之后,浮屠洲东西两侧腹背受敌。再加上灭洲城那边儿已经有了十登楼,先前又有龙丘棠溪持剑过境,斩杀数尊登楼大妖,如今景炀王朝大军已经过了两洲屏障,前推三千余里了。
某处山坳之中,数千大军正在休整,领兵将军叫做罗杵,是如今领兵将军之中为数不多炼气士,但也只是金丹而已。
打了败仗,死伤三千余人,大家伙儿都兴致不高,听说监察御史已经来了。
他娘的,是打了败仗,我们七千人对两万妖族,援军迟迟未到,还派御史来?什么意思?
一帮靠着山坡的将士,中间有个大髯汉子,领军校尉,从六品。他撇着大嘴,沉声道:“狗屁御史敢说半句不是,我就砍了他!我虽然与那外乡佬不合,但人家打仗是有真本事,只给个五品衔儿我都觉得屈才了。”
一旁有个年轻人,满脸污渍,有气无力道:“行了,钟御史会亲自来的,他不会胡乱指责,该受罚的是谁就是谁。”
顿了顿,年轻人
又说道:“再者说,没地方怪了,咱们后方被妖族切断,五千援军……全死了。”
大髯汉子一下子红了眼睛,“他娘的!狗日的畜生。”
大家情绪都不高,对面有个人插嘴道:“毛霖,我一直挺好奇的,我们想要得个从八品虚职校尉,那是真得立功,你怎么一来就是了?你小子跟我说实话,你跟那外乡佬什么关系?”
毛霖没好气道:“我跟他没关系,琉璃长公主是我朋友,行了吧?”
哪成想那人一拍大腿,一副了然神色,“怪不得!长公主是二皇子的大弟子,这个外乡佬据说是朝廷从青椋山要来的人,人家还是神鹿洲哪个小国的大将军呢。”
大髯汉子抓起一块儿土疙瘩就丢了过去,“闭嘴,瞎打听什么?毛霖谁都没靠,人家是会试头名,举人老爷,要不是参军,保不齐就是状元郎了,给个校尉虚职还屈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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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一愣,瞪大了眼珠子,“不会吧?你你你……他小子在战场上可比谁都不要命,书生敢这样?”
毛霖有气无力道:“瞎他娘白话什么呢?就三天休整,歇歇不行吗?”
说着,已经有人来了,三道身影,跟横七竖八躺着的将士对比鲜明,那三位御史老爷穿得可叫一个干净整齐。
后边儿那位监察御史皱着眉头,高声喊道:“罗杵何在?”
钟孝泉本就脸都没地方戳了,结果给自己带来的人来了这么一出?
他转过头
,沉声道:“闭嘴!”
可毛霖已经抱着大槊起身,满脸污垢,身上的血都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其他人陆续起身,没一个身上符甲是全乎的,没一个身上没几个被撕咬的口子。
钟孝泉沉声道:“罗将军,我是钟孝泉。”
山坳尽头,慢慢让开一条路。有个手提长枪青年迈步走来,一样,满身血污。
离着老远,钟孝泉便躬身抱拳,高声道:“耿将军让我代他与罗将军认个错,来之前,他已经自领三十军棍。”
罗杵没说话,只是走到近前,看着钟孝泉。
这位御史中丞缓缓起身,一把扯掉上衣,露出细嫩后背,沉声道:“钟孝泉监军不力,领将军军法。”
罗杵还是没说话,只是弯腰捡起衣裳给钟孝泉披上。沉默了好半天,这才说道:“我谁也不怪,打仗,不就这样嘛。”
转头看了一眼毛霖,罗杵轻声道:“把阵亡名单交给钟御史,烦劳钟御史把那些兄弟带回家。”
钟孝泉接过册子,沉声道:“方向,一定送他们回家。对了,魏姑娘托人带来一封信,罗……”
罗杵摆摆手,“不看,把信等到大家的信来的时候一起给我。”
钟孝泉一愣,拿册子的手都有些颤抖。
罗杵忽然一笑,轻声道:“想办法给山主带句话,罗杵没给青椋山丢人。”
钟孝泉点点头,沉声道:“我会想法子带话给殿下,而且我来的路上,听顾剑仙说,殿下已
经到了归墟。”
归墟二字一出,一片哗然。
以前不知道,现在怎么可能不知道?原来二殿下是去了归墟吗?
自始至终,不提魏薇。
钟孝泉明白罗杵用心,于是转头对着钟孝泉说道:“有人也让我带话给你,说欠你一顿饭。”
改名为毛霖的毛阿雨一愣,“她……她还记得呢?”
钟孝泉轻声道:“快十年了,她可一次冰糖葫芦都没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