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仆东这句话充满着自嘲的意味。
叶墨珲一愕,继而道,“卫区,您如果要说德不配位,那我更是无地自容了。”
卫仆东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墨珲,你年轻有底气,有干劲,让人羡慕啊。”
说白了,卫仆东就是在说他背景硬,这话在叶墨珲听了,就颇有些无可奈何了。
无法解释,也是事实。
但在他看来是负累的,在别人看来是荣光。
卫仆东提了杯子道,“墨珲,说这话,你别生气。在繁都,至少在莫闻熙在的时候,提拔不看成绩,看血统,当然,成绩也要有,但什么是成绩,什么不是成绩,不在别人,而在主官的判断。”
叶墨珲说,“严格来说,这没有错。”
卫仆东问,“如果是出于个人私心呢?马上你就会有体会了,快年底了,不赚钱的古城,欠着钱的高速,质量堪忧的住宅,落后低效的产业,都要来向你讨债了。”
叶墨珲听他这串不需要打腹稿,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话,明白这些事压在他心头很久了。
卫仆东同他碰了杯,一饮而尽了小半杯道,“墨珲,你要明白,现在没有出事,不代表以后不会出事,我们这些在任上的人,谁都不知道会不会击鼓传花,接到最后一棒,成为被推出去背锅的人。不是我不愿意承担责任,而是我会觉得,凭什么?前面这些人吃饱喝足拿够了,扔给我们这样一个烂摊子,我们凭什么要接?”
是的,凭什么。
叶墨珲听着这话,倒也流露了真性情,他说,“您说的是,我也是这么想的,凭什么。”
卫仆东嘲讽地勾起嘴角笑了笑说,“是啊,凭什么。渤江应不应该靠土地财政,我认为应该,要不要搞房地产,我也认为要,要不要搞城中村改造,搞旧城拆迁,我认为都要。但你看那些房屋的质量和实际造价,对等吗?但这其中每一笔支出,都是从政府的财政账上出去的,墨珲啊。”
他说到这里,叹气摇头。
“人口在流出,不发展产业,能留住人吗?新城这是要给谁住?文旅的流量除非出爆款,否则很难持久,古城已经欠下了巨额债务。去年底,为了古城的欠债,我也是到处筹措,那么今年呢?岁末年底,又要到了。”
叶墨珲说,“举债太容易。”
卫仆东却说,“这不是根本原因。”
叶墨珲看向他。
卫仆东道,“根本原因就是,没有建立官员终身追责的制度。所以,前任拍拍屁股走了,新官要理旧账,后人只能对着欠账发愁,是不是这个道理?”
叶墨珲想笑,又觉得笑不出来。
他看着卫仆东空了的杯子,仿佛那就是一个坑。
他想把自己埋进去,指不定下面还垫了一个卫仆东。
卫仆东说,“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过去的,就不说了,关键是,我们现在,能不能不给后人留欠账,而是给后人留财富,我们管不了别人,但我们得对得起自己。”
这番心胸,让叶墨珲听了,不由得对卫仆东生了几分崇敬。
有时候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是人都有自己的无能为力。
也许这就是中国官僚身上最明显的儒家印记。
独善其身,或者兼善天下。
端看时势。
莫闻熙退休,宋修和继任,卫仆东看到了时局的转换,才有了今日这场饭局。
卫仆东是个聪明人。
他把渤江的账算得非常明白。
收入和欠账,基本都在他脑子里。
他说,“墨珲,我也知道你不会待很久。”
叶墨珲摆手道,“别这么说,卫区长,虽然我这个人没什么宏图大志,但骨子里,我还有一份责任心在,至少在位一天,我就干好一天,别的大话,我也不会说。”
卫仆东笑了,说,“要的就是这份务实。江焘原先跟着张勤民,这些年城建、规划都是他分管,别人插不进手去。”
叶墨珲问,“胡大能之前的常务,似乎没怎么听人提起过,说现在在沐堰区了?”
原先的常务副区长罗坤,如今已经是沐堰区的区委书记了。
卫仆东说,“你这个位置,前任是大能,大能人不错,但是太急了,想出成绩,反而事与愿违。他认为他是为郭柏松的事情背锅走的,可以说有一部分原因,但最重要的是个性。”
叶墨珲道,“他对那些人形成了威胁。”
卫仆东说,“是啊,但这种威胁不可避免,可是他没有背景倚仗。”
这话说得实在的不能更实在了。
叶墨珲道,“所以去了市里,反而是一种保护。”
卫仆东点头。
叶墨珲敬了酒,聪明人说话,半句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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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大能没有背景,急于想出成绩,是可以理解的。
但形势不在他那一边,被推出去顶锅,也不见得是坏事。
那么问题是,他这么一个有背景的,卫仆东现在同他推杯换盏,是希望他怎么做呢?
卫仆东看人也准。
叶墨珲这位根正苗红的四代,骨子里是对官场权谋的耳濡目染,但也有对家国情怀的熏陶浸淫。
否则怎么敢硬刚洪曙光那些人?
胡大能当初也想搬迁台星厂,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他根本动不了张勤民的人分毫,反而还把张勤民给得罪透了。
所以张勤民故意让胡大能去清退超编和外聘人员,让胡大能得罪了所有人。
郭柏松出事之后,也是张勤民在被叫去纪委谈话的时候,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胡大能有功,却背了锅走,心有不甘是正常的。
胡大能不知道,是卫仆东去向左治新求情,请了左治新去宋修和面前美言,才让他能够平安过渡。
可上次去市里见了胡大能,胡大能却装不认识他,卫仆东只觉得胡大能愚不可教。
只计较自己的一时得失,看不到长远的因果轮回,这样的人,难以长久共事。
叶墨珲就聪明多了。
从财政局长钱绅和渤东工业园总经理李谨言的人事安排,可以看出叶墨珲有一种以柔克刚的手段。
权谋是被印刻在他骨子里的东西。
权谋不是阴谋,而是圆融的处世智慧。
卫仆东道,“墨珲,瑞珂的项目落地,渤东园的整体提升,这些对渤江是机会,我想你是明白的。”
叶墨珲点头,这两件事,也是他一心想要办成的大事,除此以外,只要差不多能圆过去就行。
但只怕这两件事,也都不容易。
卫仆东说,“其实今天我找你来吃这顿饭的根本目的,是想和你聊聊关于87师的事,你要办成这两件事,都和87师有关。”
叶墨珲看向卫仆东,而卫仆东神情郑重,叶墨珲于是凝神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