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齐聚,贾母出来受礼。因为都是自家族中的子侄辈,贾母便只穿了常服,歪在榻上。榻前左右,摆满了一色的小矮凳,宝钗、宝琴、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等姊妹们围坐四周。贾?之母带着女儿喜鸾,贾琼之母带着女儿四姐儿,还有几房的孙女儿,大小共有二十来个。贾母独见喜鸾和四姐儿生得乖巧可爱,说话行事又与众不同,心中十分欢喜,便命她两个也到榻前同坐。宝玉则在榻下为贾母捶腿。首席坐着薛姨妈,下方众人依着房头辈数依次而坐。帘外两廊都是族中男客,也按序就座。先是女客们一批批行礼,接着男客们行礼。贾母歪在榻上,只命人传话说“免了罢”,众人便很快行完礼。然后赖大等带领众人,从仪门直跪至大厅上,磕头礼毕,又是众家下媳妇,然后各房的丫鬟,这一通折腾,足足闹了两三顿饭的工夫。之后又抬来许多雀笼,在当院中放生。贾赦等焚过天地寿星纸,才开戏饮酒。直等到中台歇了,贾母才进来歇息,命众人随意,又吩咐凤姐儿留下喜鸾四姐儿玩两日再走。凤姐儿出来和她俩母亲一说,这两位母亲素日都得凤姐儿照应,自然求之不得。喜鸾和四姐儿也乐意在园内玩耍,当晚便不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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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夫人等到晚间散席时,当着众人笑着向凤姐求情:“我听说昨儿晚上二奶奶生了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也不知犯了啥错。按说我不该多嘴求情,可老太太好日子,正发狠地舍钱舍米,周济穷人,咱们家倒先折磨起自家人来了。就算不看我的面子,看在老太太份上,就放了她们吧。”说完,上车走了。凤姐儿听了这话,又当着许多人,顿时又羞又气,却一时摸不着头脑,憋得脸紫涨,只好回头向赖大家的等人强笑道:“这是哪的话。昨儿是因为这儿的人得罪了那府里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才让她去处置,又不是得罪了我。这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王夫人便问何事,凤姐儿笑着把昨日的事说了。尤氏也笑道:“连我都不清楚。你本就太多事了。”凤姐儿道:“我是为你着想,怕你脸上不好看,才让你去发落,这是个礼数。就像我在你那儿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也会送过来让我处置。不管多好的奴才,这礼数不能错。也不知是谁多事跑去说,还当成个大事。”王夫人道:“你太太说得对。珍哥儿媳妇也不是外人,不用这么多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她们是正理。”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凤姐儿越想越气,又觉得委屈,不知不觉灰心转悲,泪水滚落。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想让人知晓。偏巧贾母打发琥珀来叫她,立等说话。琥珀见了,惊讶地问:“好好的,这是为啥?那边正等着呢。”凤姐儿忙擦干泪,重新洗面施脂粉,才同琥珀过去。

贾母问道:“前儿那些人家送礼,共有几家有围屏?”凤姐儿答道:“共有十六家有围屏,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内中只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红缎子缂丝‘满床笏’,一面是泥金‘百寿图’的,那是头等的。还有粤海将军邬家一架玻璃的也不错。”贾母道:“既然这样,这两架别动,好生搁着,我要送人。”凤姐儿应下。鸳鸯忽然过来,盯着凤姐儿的脸直瞧,引得贾母问:“你不认得她?只管瞧啥。”鸳鸯笑道:“她的眼咋肿肿的,所以我奇怪,才多看几眼。”贾母听了,便叫凤姐儿走近,也眯着眼打量。凤姐儿笑道:“才觉得一阵痒痒,揉肿了些。”鸳鸯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吧?”凤姐儿道:“谁敢给我气受,就算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呀。”贾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晚饭,你在这儿伺候我吃,剩下的你和珍儿媳妇吃。你们俩在这儿帮着两个师傅替我拣佛豆儿,也积积寿,前儿你姊妹们和宝玉都拣了,如今也叫你们拣拣,可别说我偏心。”说话间,先摆上一桌素的。两个姑子吃了,才摆上荤的。贾母吃罢,将残席抬出外间。尤氏和凤姐儿正吃着,贾母又叫把喜鸾四姐儿也叫来,等她俩吃毕,洗了手,点上香,捧过一升豆子来。两个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后一人一个地拣在簸箩内,每拣一个,念一声佛。明日煮熟了,让人在十字街结寿缘。贾母歪着听两个姑子讲些佛家的因果善事。

鸳鸯早听琥珀说了凤姐儿哭的事,又和平儿打听了缘由。晚间人散后,便回禀贾母:“二奶奶还在哭呢,那边大太太当着众人给二奶奶没脸。”贾母问是为啥,鸳鸯便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贾母道:“这才是凤丫头懂礼之处,难道为了我的生日,就任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不成?这是太太平日心里有气,不敢发作,今儿拿这事儿做法子,明摆着是当众给凤儿难堪。”正说着,宝琴等人进来,便不再言语。

贾母问宝琴:“你从哪儿来?”宝琴道:“在园里林姐姐屋里聊天。”贾母忽然想起一事,忙唤一个老婆子来,吩咐道:“到园里各处女人们跟前嘱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穷,却和家里的姑娘们一样,大家要用心照看。我知道咱们家的人,个个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能把她俩放在眼里。要是有人小瞧了她们,我可不会答应。”老婆子应了要走,鸳鸯道:“我去说吧。她们哪会听她的。”说着,便径直往园子去。

先到稻香村,李纨与尤氏都不在。问丫鬟们,说“都在三姑娘那儿呢”。鸳鸯转身来到晓翠堂,果见园中人都在那儿说笑。见她来了,都笑着打趣:“你这会子又跑来干啥?”又让她坐。鸳鸯笑道:“不许我逛逛呀?”接着把贾母的话复述一遍。李纨忙起身听了,就叫人把各处的头儿唤来一个,命他们传与众人知晓。此处按下不表。

尤氏笑道:“老太太想得可真周全,我们年轻力壮的,捆上十个也比不上。”李纨道:“凤丫头仗着机灵,还勉强能跟上。我们可就不行喽。”鸳鸯叹道:“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她也怪可怜的。虽说这几年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没出过岔子,可暗地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唉,这做人呐,太难了:太老实了没个心眼儿,公婆嫌弃太笨,家里人也不怕;有点心眼儿吧,又难免顾此失彼。如今咱们家更是,那些新冒头的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比天高,稍有不如意,不是在背后嚼舌根,就是挑拨是非。我怕老太太生气,一个字都不敢提。不然把这些事都抖出来,大家都别想有太平日子过。我不是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里抱怨,说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觉得不妥。你说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糊涂人多了去,哪能计较得过来。依我说,不如小户人家,人少虽清苦些,却欢欢喜喜,无拘无束。咱们这样的大家族,人多嘴杂,外头看着我们是千金万金的小姐,风光无限,实则有说不出的烦恼,难处更多。”宝玉道:“谁像三妹妹这么多心。我常劝你,别老听那些俗语,想那些俗事,只管安享富贵尊荣就好。不像我们没这福气,只能在这俗世里瞎忙活。”尤氏笑道:“谁像你,没心没肺,只知道和姊妹们玩乐,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还是这副模样,一点后事都不考虑。”宝玉笑道:“人事无常,谁知道谁先死谁后死。要是我今儿明儿,今年明年就死了,也算遂了心愿,过了快活一辈子。”众人不等他说完,便纷纷说道:“又发疯了,别理他。和他说话,不是傻话就是疯话。”喜鸾却笑道:“二哥哥,别这么说,等这儿的姐姐们都出了阁,老太太和太太寂寞了,我来陪你。”李纨、尤氏等人都笑道:“姑娘也别说傻话,难道你不出门子?这话哄谁呢。”说得喜鸾羞红了脸,低下头去。此时已起更,大家便各自回房歇息,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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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鸳鸯从园子回来,刚到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尚未上闩。此时园内寂静无人,只有该班的房内透出些许灯光,半空中挂着一弯新月。鸳鸯孤身一人,又没个伴儿,也没提灯笼,脚步轻盈,所以该班的人都没察觉。偏巧她内急,便下了甬路,寻到一处草丛茂密之地,走到一湖山石后的大桂树下。刚转过石后,忽然听到一阵衣衫窸窣之声,吓得她心差点蹦出来。定眼一看,只见有两个人在那儿,见她来了,便慌慌张张往石后树丛里躲。鸳鸯眼尖,借着月色看清一个穿着红裙子、梳着鬅头、身材高大丰壮的,是迎春房里的司棋。鸳鸯只当她和别的女孩子在此处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吓唬人玩,便笑着喊道:“司棋,你快出来,吓着我,我可就喊人当贼抓了。都这么大丫头了,还没日没夜地只知道玩。”这本是鸳鸯的玩笑话,想让司棋出来。谁料司棋做贼心虚,以为鸳鸯已瞧见她的秘密,生怕叫喊起来被众人知晓,那可就糟了。况且平日鸳鸯和自己关系不错,比旁人亲近,于是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双膝跪地,哀求道:“好姐姐,千万别嚷!”鸳鸯反倒懵了,忙拉她起来,笑着问:“这是怎么了?”司棋满脸通红,又急得流下泪来。鸳鸯再一细想,另一个人影模模糊糊像是个小厮,心里便猜到了八九分,自己也羞得面红耳赤,又有些害怕。镇定片刻后,她悄声问道:“那个是谁?”司棋又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鸳鸯啐了一口,低声道:“要死,要死。”司棋又回头悄悄对那人说:“你别躲了,姐姐已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厮听了,只好从树后爬出来,磕头如捣蒜。鸳鸯正想转身离开,司棋死死拉住她苦苦哀求:“我们的性命可都在姐姐手里了,求姐姐千万要救我们!”鸳鸯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话还未说完,只听角门上有人喊道:“金姑娘已出去了,角门上锁吧。”鸳鸯正被司棋拽着脱不开身,听见这话,便应道:“我在这儿有事,先别锁,我马上出来。”司棋听了,这才松开手,让鸳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