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报一名,取自天下为公、天下大同之意,早先前,民国初创的那几年,这样的口号一向喊得厉害,于是各色报纸便相继出世了——公的公私的私,却无论公私,能坚持至今的,并不太多。
萧子窈看报已成了习惯,并且向来仔细——公报除头版写时政之外,其他几面往往都会预留一面写写民生、写城中百态,然后中缝刊刊广告、小栏里登登寻人启事,她从来都不会漏看的。
所以,眼下,她只管埋着头一面一面的读下去,最终就读到报尾,那里放了一则新闻,写安庆堂草菅人命,女大夫放任学徒打人,又行贿、妄图息事宁人。
萧子窈险些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于是又读一遍,一字一句,结果却分毫不差。
她立刻叫了起来。
“简直荒唐!宋小姐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来!一定是有人造谣污蔑!”
许是她当真气坏了,那叫嚷的动静便稍微大了些许,郝姨闻声,便忙不迭的赶了过来,问道:“夫人别生气!您现在身上还揣着个孩子呢,一生气连带着两个人一起气坏,得不偿失!我给您顺顺气,您慢慢说与我听听,可好?”
萧子窈止不住的咬牙切齿。
“郝姨,就是安庆堂呀——这城里谁不知道安庆堂?之前的疟疾就是安庆堂的宋大夫想办法研制出解药的,结果这报纸上忽然刊了一则新闻,说安庆堂是黑心医馆,故意将生了病的人往重病里治,又故意将没生病的人往生病里治,以此敛财,这谁看了不生气?”
如此,郝姨听罢,便也一惊。
“这、这不可能的呀,安庆堂怎会……不如夫人这便拨个电话过去问问详实,再不济,就换我代您跑一个腿,亲自去那边看看?”
是时,天色已然微开了,空中有落雪,越下越白也越下越大,萧子窈沉了沉眼,便扭头望了出去——灰蒙蒙的一片天,如报纸的颜色,唯一区别是报纸出厂温温热热如鲜血,而天是冷的,冷冷的天,如何天下大同。
安庆堂晨起的点钟与公馆的差不太多。
既是开医馆的,宋晓瑗作息自然有律,于是按灭了闹钟便爬起来更衣——粗布的蓝裙子,她不怎么琢磨打扮的,所以翻来覆去总是那几件,唯独今日多戴一顶帽子,特为遮掩光头所用。
谁知,她方才推开房门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路火急火燎的冲过来的连翘,又见她边跑边说,迎着风,头发都被吹得很乱,就道:“不好了,小姐,咱们医馆外面围了好几个记者呢,街坊邻居都被吵醒了,都围过来了,还往咱们院子里丢石头……小姐,你怎么戴着帽子?”
宋晓瑗眉心微皱。
“我、我……我就是昨天受了些风寒,不打紧的——外面的人都说些什么?我这就去处理!”
“——是那老不死的老张头出尔反尔了!”
连翘顿时叫了起来,更恨得连连跺脚,说,“他昨天分明说的是,让我们今天把钱补给他,他便不往外张扬,结果谁知道他连夜找去报社了!他是既想要我们的钱,又想毁我们的名誉,简直恶毒至极!”
啪嗒。
是时,屋里屋外又静又闹,那啪嗒的一声便尤其显得无足轻重了,原是宋晓瑗手中的牛皮纸信封忽然掉落在地,啪嗒,轻轻的一声,居然溅起飘飘渺渺的、许多黑发的碎屑来。
她没说话。
却是连翘弯下了腰去,一把拾起那信封。
“小姐,你屋里怎么有这么短的碎发?”
她颤颤巍巍道,随后便去抢宋晓瑗的帽子。
“小姐,你是不是把头发剪了?你让我看看,你让我看看啊!小姐!”
“——我去外面招待记者。”
宋晓瑗冷不丁的扬起声来,“头发还会长出来的,比起眼下这些事情,剪头发而已,根本不算什么。”
一路疾行。
她本来不是个急性子。
平日里,除非是遇上了急诊或大病人,否则宋晓瑗讲话做事向来都是从容有度的,医者盲目为大忌,她得先稳住自己,才能稳住生病的人。
可她稳不住心生恶念的人。
天井里满是人头。
宋晓瑗只见纷纷扬扬落下来的雪花落地即化,最终烂成一滩滩黑色的雪水,挤在人群最前的是各路报社的记者,高矮胖瘦皆有,带了相机,还带了笔,所谓口诛笔伐,不过如此。
“小宋大夫,据传因为你们医馆近来生意不景气,所以便派学徒在外打人生事,这可是真?”
“小宋大夫,据传你纵容学徒恶意伤人,正是为了事后收取受害者的高额诊金,这可是真?”
“小宋大夫,据传你前些日子在银行取了一大笔款子,是否是因为以上办法使你牟得暴利,这可是真?”